第 22 章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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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菜盘儿碗碟都准备妥当了,侍膳的人都退出去,月徊看这人转过身,悠着声气儿朝梁遇回禀:“老祖宗,歇一歇吧,膳都上齐了。”

梁遇搁下手里的题本,回身在桌前坐了下来,也没瞧月徊,一面让人伺候擦手,一面道:“还是咸若馆,明儿弄得清净些,我有用处。”

那随堂应了个是,摆手把堂上的人也打发出去,这才向月徊微鞠了下腰,“小的杨愚鲁,请姑娘的安。”

月徊扭头看了看梁遇,他的神情不像面对承良时候那么冷淡,抬了抬手指示意她坐下。

月徊的屁股才沾着杌子,杨愚鲁就打了手巾把子呈上来,她忙站起身接手,“不敢劳动少监,多谢您。”

杨愚鲁到这时才露出一点笑意,“才刚场面上人多,我唐突了,请姑娘见谅。”

这就是官场上标准的一套办事手段,人前绝不显山露水,这么一来,杨愚鲁和承良的高下立时就看出来了。月徊笑着回了个礼,“少监言重了,这么着没错处,您做得对。”

梁遇大动干戈找了好几年的究竟是什么人,没人敢寻根究底,只是知道要紧,准是个大宝贝。如今姑娘又要上御前,确实更该奉承,但动静要适度,时机要恰好。有的人心里有了谱,就一股脑儿发作起来,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晓事,越是这样,越是坏菜。

梁遇招呼月徊吃喝,一面吩咐杨愚鲁:“大同的矿山缺个矿监,打发承良上那儿去吧。”

杨愚鲁听后应个是,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。

目下正是司礼监提拔人的当口,这会子把谁派出去,就像皇帝下令皇子就藩一样,永失了升任的资格。多一个人出局,剩下的人便多一分胜算,杨愚鲁暗松了口气,但高兴绝不做在脸上,想了想道:“大同那地方的矿山上,矿霸流氓到处都是,我怕骆少监一个人去吃暗亏。还要请督主示下,或者东厂派几个番子跟着吧,到了那里也好照应。”

这就是杨愚鲁的聪明之处,美其名曰照应,实则是监管。况且先前派出去找姑娘的番子还在东厂,掌印和姑娘的关系既含糊着,就说明不愿意外人知道,那么那些番子势必留不得。

梁遇嗯了声,“这事你去办吧。”复把鹅肝推到月徊面前,“怎么了?不爱吃么?”

这里再没他什么事了,杨愚鲁行个礼退出了正堂。

站在檐下看,风有点大,吹动那棵石榴树上的红绸,烈火一样招展。杨愚鲁拍了拍手,掌班上来听命,他淡声道:“带几个人,往骆少监府上去一趟。眼下京城冷,大同更冷,让他多带几件御寒的衣裳,没的路上受寒着凉。”

廊子外一脚步声急急去了,月徊竖着耳朵,听得一清二楚。

不过随口几句话,就定夺了一个人的前程,这就是官场。月徊瞧瞧梁遇,他正慢条斯理吃饭,外面的一切似乎和他毫不相干。

她忍不住问:“哥哥,骆少监差事办得不好么?您怎么要打发他呢?”

梁遇垂着眼,眼睫遮住眸子,曼声道:“司礼监能人多了,个个会办差,可差事办得好,未必能留下。宫里有宫里的规矩,知道得太多太外露,上头人就容不得他。聪明得聪明在肚子里,要沉得住气,这才是紫禁城里保命的方儿。骆承良是个不成器的,当初狂吃烂赌败光了家业才净身入宫,这种人市侩,留在身边早晚是个祸害,不如趁早打发了好。”

月徊明白过来,“今儿他有意拖延,这件事办得不地道,是么?”

梁遇放下筷子,掖了掖嘴道:“自作主张,今儿敢拖延,明儿就敢告密。况且皇上要你入宫,在你进来之前,得把外头的事断个干净。这么着不管将来走了哪条道儿,都没有后顾之忧,对你有好处。”

其实月徊知道哥哥的心思,他嘴上不说,到底还是愿意她做娘娘。她呢,对未来没有太明确的目标,当初和小四还盘算过给富户做妾,现在身份换了,找见了靠山,那水涨船高升上一等,可不是要给皇帝做小老婆了嘛。

月徊有时候没心没肺,她又吃了块胭脂鹅肝,比划一下筷子道:“骆少监八成觉得,我将来要给您做对食,所以一径撮合咱们来着。”她哈哈笑起来,“那些人见天就琢磨这个,满肚子男盗女娼。我这么正经人儿,哥哥也是这么正经人儿,还愁我们走影儿。”

梁遇听她口没遮拦,着实叹了口气。

“姑娘家,什么对食走影儿,也留点神,别想什么就说什么。”

月徊龇牙,“那您愿意我在您跟前说一套做一套?我心里头坦荡,就扒开心肝和您说话。要是我哪天心里藏了事儿,那您想听我的真话,可不能够了。”

是这个理儿,他知道,或早或晚,总会有这么一天的。

鹅肝是菜,闲话是佐料,月徊才想起问他:“这么好的东西,您不尝尝?”

梁遇对那些心肝之类的东西很抵触,连看一眼都难受,忙调开了视线说不,“你爱吃就多吃点儿,不必管我。”

月徊有时候觉得哥哥是个奇怪的人,他有两张面孔,一面杀伐决断,一面又清贵柔软。这宫里的太监,大多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路货色,可司礼监能做主的却又个个拔尖,难怪太妃们也愿意和他们小来小往。

她撑着脸颊打量他半晌,“可惜!”

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,对面的人抬眼看她,“可惜什么?”

月徊想起那天被番子带进府的情景,自己就先发笑了,捂着嘴道:“我们认亲那天,番子冲我说了句‘福气来了’,我满以为是我长得太好看被您瞧上了,我进府就是奔着做妾来的。后来阴差阳错,您成了我哥哥,我那时候就想,要是不生在一家子多好,我使尽浑身解数,也要扒拉着您不放。”

又是这样语出惊人,他听多了,早就习惯了。关于她那时候的小心思,他怎么会看不出来,打从一开始她就肖想他,那眼神搁在黑夜里头能发绿光。她扭扭捏捏,装模作样,就算知道他们是失散的亲兄妹,怕也胡思乱想了好几天。他当时就明白,这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丫头,还好他长得不赖,要是丑点儿,她八成连认都不愿意认他。如今她说破了,既然说破,就证明心里已经一尘不染,只是他听着,却别有一种奇异的味道,像身上栓了细细的弦丝,拽一拽,牵筋动骨。

他轻轻舒了口气,至亲骨肉间打趣,不过笑一笑就过去了。他低头拿杯盖儿刮开茶叶,“别胡说,叫人笑话。”

月徊敷衍了两句,同他谈论明天假冒太后之名,接见内阁首辅的事儿去了。

梁遇把宫里惯用的词儿都交代她一遍,再不能出上回“朕圣躬违和”这样的岔子了。月徊很聪明,教过的东西不问第二遍。及到第二天,预先在咸若馆的东次间里坐了阵,梁遇早安排好了一切排场所需,散朝后让小太监上西朝房传话,说太后召见张首辅。张恒不疑有他,一路匆匆赶到了花园。

平常太后召见一向在慈宁宫,今天换到咸若馆,张恒心里没底。不过因着花园和慈宁宫只隔一条甬道,转念想想也没什么稀奇,到了廊下便顿住了,让人进去通传。

不一会儿里头嬷嬷出来,笑着说:“如今司礼监当家,前朝的消息叫他们截了,再进慈宁宫不方便。太后特请首辅大人来,有要事相商,只是忌讳暗处有眼,没法子和大人面议,今儿就隔帘说话吧。”

张恒是老臣,在朝中多年,掌权的人物们哪一位什么性情他都有数。太后平时脾气就古怪,狗啃月亮似的叫人摸不着头脑,因此不管她出多少幺蛾子,都在情理之中。

就像今儿,帘子里头的太后长吁短叹:“先帝爷走了两年多了,我昨儿梦见他,他站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,红着眼睛像是哭过,说皇帝总算要大婚了,慕容家的社稷有指望了。”

张恒隔着帘子诺诺称是,“皇上亲政,这是稳固朝纲,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。”

“你也说是好事儿,我就琢磨着,好事上头给他下个绊子,到底应不应该。”太后语调沧桑,带着这个年纪早该有,却迟迟不来的深稳,慢慢说,“皇帝虽不是我生的,可我保举他继位,他将来就是我终身的靠山。他大婚这桩事上依着我,不依着他,我昨儿想了一夜,皇帝不说什么,先帝爷却找我哭来,我心里不大落忍。”

张恒听出她的意思,看来是改了主意,昨天的言之凿凿全不作数了。原本太后要让娘家外甥女做皇后,也是为着江孙两家的利益,和别人没什么相干,眼下就算改弦更张,也是她一句话的事儿。

张恒心里掂量的时候,太后问了这么一句:“张首辅,我想明白了,你纳闷吗?”

太后都明白了,他怎么能犯糊涂!张恒说:“臣不敢纳闷……臣的意思是,这皇后的诏书是颁还是不颁,全凭太后吩咐。”

门帘里头的太后说得颁,“我思来想去,太傅徐宿的孙女知书达理,是个好人选。古来娶妻娶贤,他们家的书都堆到房檐了,姑娘能错到哪儿去?你说呢?”

张恒这回的“是”答得有些犹豫,因徐宿一门是保皇党,和太后向来不对付。太后呢,又是个记仇能记到下辈子的人,这回突然大度起来,实在令人匪夷所思。

张恒沉吟了下,“臣先前没听清,太后娘娘的意思是,册封徐宿的孙女为皇后?”

太后说没错,“就是她。”

张恒原来统领内阁,在东厂还未崛起时风光无两,内阁官员甚至敢和皇帝叫板。可是这两天不成了,几位中流砥柱遭了迫害,精气神一下子泄完,这会儿也没了把持朝政,让小皇帝延后亲政的奢望了。

不过太后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服了软,不大像她以前作风。张恒悄悄往帘内觑了觑,帘子缝隙处隐约露出一片暗纹弹墨金丝的裙裾,他忙又垂下了眼,“是,臣回内阁后,便草拟封后诏书。”

太后说好,“快着点儿吧,免得夜长梦多。皇后人选一旦定下,东西六宫也该有主了,朝中凡五品上官员家里,有十四岁上,二十岁下的姑娘,都可送进来参选。还有外埠的异姓藩王们,也别忘了知会他们一声……那个南苑宇文家,说是世代出美人,问问他们家有姑娘没有,弄一个进来解解闷儿吧。”

张恒道是,因这几日活在司礼监的阴影里,正有些喘不上来气儿,恰好太后改了主意,这就不必冒险得罪梁遇了。如此一来皆大欢喜,求之不得似的领了命,加紧承办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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