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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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晚,朱祁钰回后宫休息。他没去乾清宫,而是去万安宫。门一打开,他径直走入。可他刚跨过门槛,双脚落地,就又喜又呆。

唐妃站在门边,斜倚着墙壁,痴情而又喜悦地望着他。

“你一直在这吗?”朱祁钰问,带点痴傻。

唐妃朱唇微启,旁边的宫女抢白:“陛下,人家整天都在门口等您,老是傻站着,一等等很久。刚开始我还叫她别老站,说陛下成天在乾清宫忙,晚上肯定过不来。她还等,等到上床睡觉。”朱祁钰听完,撇过头凝视唐妃,眼神带着些许愧疚。唐妃拉一把皇帝的手,忙说:“没那么夸张,我知道陛下国事繁重,这些日子难得一见。我只是想您。很多时候,我会让她们搬个凳子,我就坐在这儿,有时看书,有时刺绣。她们也会搬凳子,坐一旁和我聊天,不会太冷清。”宫女掩口而笑,朱祁钰和唐妃也跟着笑。

“今天朕大封功臣,出了件很有趣的事,你想听不?”朱祁钰领唐妃入内室,边走边问。

“妾说过不能干政。”唐妃走近桌边椅子,轻轻坐下。

“朕在乾清宫说过,朕会和你谈一些朝政上的事,权当闲聊,这不算干政。”朱祁钰坐在她右侧的椅子上,俏皮地注视她。

“这可以吗?”

“谁管得上?”

“史官管不上?大臣呢?后人怎看?”

朱祁钰听罢此言,突然把头向后一仰,放声大笑。唐妃被唬得一愣一愣,见他笑不可遏,就起身近前,轻拍他肩膀。朱祁钰没理她,反倒前倾上身,一手抓住椅把,一手捂住腹部,笑声更猛。

“您怎么了?”唐妃问。“要不要请太医?”唐妃边问,边试图用手摸他的额头,可朱祁钰的头晃荡不止,任凭唐妃怎样摸,都摸不到。

听见唐妃说要请太医,朱祁钰身子一抖,稍用力扣住唐妃胳膊,嚷道:“别请,我又没疯。”唐妃见他可爱,轻轻一笑,问:“那你笑这么大声作甚?”

“你和于尚书真是一路人。”朱祁钰笑道。

“于尚书?是兵部尚书于谦吗?”

“是啊。”朱祁钰惊讶于唐妃也知道于谦,便问她从哪听说。

“于大人救国有方,天下尽人皆知,就我不知?”唐妃嗔笑。

“是——”朱祁钰用食指点一点唐妃的额头。

“刚才陛下说妾和于尚书是一路人,什么意思?”

“今日朕赏赐有功之臣,封于爱卿为太子太保,他坚辞不受,你猜他怎么说?”

“啊?”唐妃猜不出来,问,“他有什么难处?”

“他说,要是赏赐不当,恐会惹天下舆论不满。”

“舆论?”

“是啊,他说什么自己功劳不够,朕要是给他太多赏赐,会……会……反正就是会有人不高兴,他还要我把功劳收回去,就让他继续当尚书。我看不下去,坚持把赏赐给他,还好他领了我的情。”

“我?”唐妃语调奇怪。

朱祁钰一时没反应过来,愣愣地问:“我什么我?”

“您刚才没说‘朕’,只说‘我’。”唐妃故作正经地说,其实,她隐隐窃喜。

朱祁钰沉吟一会儿,说:“我不想在你面前称‘朕’,上朝要‘朕’来‘陛下’去,后宫还要讲究,累。”说完,他仰在椅背上,双目紧闭。

“所以?”唐妃问。她的右手正抚触朱祁钰的左肩。

“以后,我们就你我相称,什么‘朕’、‘陛下’、‘妾身’等等,都不用叫。”朱祁钰探到唐妃的右手,紧握五指,一个骨节一个骨节捏挤不停。

“真的可以吗?”唐妃右手五指轻轻抖动一下。朱祁钰经她这一抖,双眼睁开,霍然而起。他扭头瞥一眼唐妃,撇嘴而笑。

“妾知道陛下说的‘一路人’是什么意思。”唐妃忧心忡忡,“妾和于大人都在乎舆论。刚听陛下提称呼的事情,妾一点都不高兴,只是害怕。”

“你害怕流言?”朱祁钰问道。

“是。”唐妃说,“不只是为称呼。陛下即位这几十天,妾常常思索一事。”

“何事?”朱祁钰问。

“陛下宠妾至此,会否遭来骂名?”唐妃抽回放在朱祁钰右肩上的手,两手紧扣在胸前,扭绞起来。“陛下之心,妾能理解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唐妃声音越来越低,最后缓缓吐出一句诗:“人之多言,亦可畏也!”

“将仲子兮,无逾我里,无折我树杞。”朱祁钰站起,走到唐妃身后。“我是正大光明地,折谁的树杞了?多心。”他用手指点一点唐妃的脖子,唐妃急转身。“我宠哪个妃子是我自己的事情,能碍到谁?”他嚷嚷。

“没大臣提意见?”唐妃问。

朱祁钰被点醒。彭时上书,就在不久之前。他沉默了,一脸凝重地走到床边,没坐,只是斜靠床架。他上下两片唇翕动着,出不了声。

唐妃自然不知道朱祁钰所说何句,只能猜出。“若是有大臣不满,”唐妃从从容容地说,“只需让妾做个普通妃子即可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朱祁钰问。

“妾已得陛下专宠,心内感激不尽,不需要什么名份。”朱祁钰看着她,眼睛亮亮的。“陛下恋慕妾身如此,恐已引朝臣不忿,要是再给些什么,岂不伤了陛下威信?陛下刚刚登基,太上皇尚在世间,太后、周贵妃也不可小觑。要是您信誉有亏,以后发出任何诏令,都会有人不跟从,到时怎么治国?北边瓦剌人刚走,对我朝尚是威胁,倘若陛下理政不成,瓦剌不又要……”

“别,”朱祁钰满心激动,“没想到,你一小小女子,竟有这般见识!你真是我的长孙皇后!”

“妾不是皇后,陛下过奖了。”唐妃行礼致谢。

“那就是徐贤妃,怎样?”朱祁钰打趣道。

“陛下是唐太宗咯?”

朱祁钰得意地微笑,顺手把唐妃拉到自己身边,两人并肩而坐。“我想做唐太宗,”他抬头紧盯天花板,“但是不知该怎么做。这些日子,我在乾清宫,批答奏折之余,常翻《贞观政要》,敬慕唐太宗治国之道。可是我思来想去,就是不知怎么做。”

“陛下身边不是有些贤能吗?唐太宗身边有房玄龄、杜如晦、魏征,陛下身边有陈循、商辂、王直;唐太宗身边有秦叔宝、尉迟恭,陛下身边有于谦、石亨。”

“我说过,别再‘陛下’来‘妾’去的了,用‘你’、‘我’,你用这么多敬称谦称,听着真怪。”

唐妃沉默一会儿,点头道:“是。”她的脸上依旧有些淡淡的不情愿。

“我觉得你和以前不同了。”朱祁钰握住她的手,紧攥了下,说。

“陛……你在说什么?”

“看看,你还是想说‘陛下’,对不?”朱祁钰说道,故意用一种带点恼怒的声调。“你以前不是这么拘谨的。”

“陛下以前也不是这么高贵的。”唐妃回答。

“可我还是朱祁钰呀,”皇帝语气有点急促,“我们还可以像过去一样相处。”他揽住唐妃,诚挚地扫视她的脸。唐妃不敢直视他,把眼光错开。可唐妃的眼睛瞥向哪里,朱祁钰的眼睛就跟向哪里。两人的眼睛“你追我逃”了好一阵子,最后朱祁钰没了耐心,抬起左手,轻轻捏住她的下颌,拧一拧她的头,让她的眼睛和他的对视。这下,唐妃可躲不过了,她噗嗤一笑。朱祁钰兴致起来,轻捏唐妃的脸颊,先是浅声轻笑,后是放声大笑。唐妃也跟着大笑。

笑完,唐妃的眼中却沁出泪水。朱祁钰一时纳闷。“哭什么?”他一度以为,唐妃是他生活中最好相处的人。可如今不知为何,她性情多变,惹得朱祁钰心下不安。他以为自己会少一个知音。

“我没哭,”唐妃擦干眼泪,注视朱祁钰双目,语带哭腔,“你希望做唐太宗,我却做不了长孙皇后、徐贤妃。我不免担心。”

“何必这样?”对唐妃的谦让,朱祁钰已难忍,“你和大臣从未见过面,却能想到他们,殊为难得,何必杞人忧天!”他推了把唐妃的胳膊,面上恼怒,但接着就拖住她的小臂:“以后别再忧心忡忡的了,我好歹也是个皇帝。你这样思前想后,叫我怎生是好呢?”

“那是你,不是我。”唐妃反驳。

朱祁钰想不到该怎么说。夜已深,他拉唐妃同睡。唐妃答应。

宫女熄了灯。唐妃顷刻间睡熟。她身边的朱祁钰,翻来覆去,彻夜未眠。他想不通唐妃为什么会心绪不宁,也想不通唐妃心绪不宁,为什么比他还能睡。因为她是女人,他是男人?未必,或许因为他是皇帝,她是妃子。她进郕王府之后,没有一个人会惹怒她,得罪她。汪妃、杭妃都知道他是不爱她们的,所以从来不肯干涉他们。的确,唐妃是幸福的,不用像母亲那样,每每忍受其他妃子的白眼。他转向唐妃,唐妃正背对他。他玩心忽起,用右手食指戳一下她的背。她一动不动。朱祁钰知道没人和他说话,干脆翻过身,继续默思。

他希望自己和唐妃是一对平常人家的夫妇。不行,平常人家太困苦,瓦剌人南下,多少人骨肉分离!应该回到郕王府,整天花前月下,卿卿我我,兴致到就聊聊国事,兴致没有,就不去想它,安安心心过夫妻生活。

等等,刚才还和唐妃称赞唐太宗呢,怎生会有这等想法?劳苦疲惫,思路乱了。是该做唐太宗,还是做郕王,还是做平民?他闭紧眼睛,细细想着土木堡以来的一切。

“是朕要登基的。”他似有所悟。对,当初看不过哥哥——当时他还是皇兄——的所作所为,大臣拥立他,他都没疾言厉色的拒绝。确实不够果断。

“朕究竟是要登基,还是不要?”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。“不,朕想这个做什么?”他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自我否定。他的双脚轻颤,原来是碰到了什么东西。他探一探,那不是别的,就是唐妃的脚。他故意用右脚挠她的足底,她依旧一动不动。他明白了,她睡意正浓,今晚不会醒来。

“朕当何如?”他既不能入眠,也无法思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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