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055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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肖公公惊叫一声,眼疾手快地扶住他。

“皇上、皇上!来人,快扶皇上进屋去!”

院内乱做了一团,惊扰到了侧殿内安静闭目的男子。他一身素白衣衫,如今正跪在蒲团之上,面前摆着一樽佛像、三炷香。

“施主。”

有童子上前,递来些素斋。

容羲轻轻抬目。

“方丈呢?”

话音刚落,从佛像之后,拐来一位上了些年纪的长者。

他胡须花白,眸色波澜不惊,静静地看着正跪在草蒲团上、为人祈福的男子。

“是皇上来了。”

二人对视一眼。

又是一片鸦雀无声。

月影落在男子面容之上,他微微敛目,眼底是一片风平浪静。可那颗心却是猛烈地跳动着,让他再度望向那樽庄严肃穆的佛像。

自从皇后出了事,他便跑来,夜以继日地跪在这里。

也不知是为何人祈福。

方丈看了他一眼,见他心意赤诚,一叹息。

“罢了,看在施主的一片赤诚之心上,贫僧去见一面皇帝。至于结果如何,皇帝是否还冥顽不灵……”

他恰恰止住了声。风轻轻,吹起容羲眼底一片微澜。

诚心向佛,当是宽大为怀。

方丈迈动这步子,缓缓朝门外走去。

右脚方迈过门槛,他却忽然一顿足,转首,瞧着男子的背影。

他跪在那里,脊背挺拔,宛若一根傲然玉立在山巅之上的雪松。

老方丈不禁扼腕叹息。

皇上冥顽不灵,是心魔所致,而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,虽然活了两辈子,又何尝不是心魔缠体呢?

……

当方丈叩门而入的时候,姬礼正坐在床榻之上,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,正舀了一小勺。

他像是刚刚转醒,面色还有些发白。

见了老方丈,姬礼明显一愣,而后竟连药也不喝了,匆匆跑下床。

竟是赤脚散发,跑到对方面前。

肖德林见状,慌忙来扶他。

“皇上慢些,小心身子。”

姬礼压根不管肖德林,朝着方丈郑重其事地一揖,平生第一次向人行了大礼。

“姬礼见过方丈。”

一颗心怦怦直跳,他生怕方丈生了恼意,扬长而去。

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
老方丈自然知道姬礼是为何来拜他。

少年面色焦急,长者却是不慌不忙,扶了扶花白的胡须,好生将姬礼调侃了一番。

一字一句,直指对方那日放火之举。

姬礼敛目垂容,恭敬地站在他身前,像是一个受了先生批评教育的少年。

数落完毕,见他这般,方丈也不再好说什么。眸光有些无奈,再度扫了少年一眼,轻轻落下一声:

“皇上整理衣冠后,再随贫僧前来看一样东西。”

姬礼匆忙披衣,快步跟上去。

姬礼着急,对方却是不慌不忙,慢悠悠地带着少年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。国安寺地势复杂,就连平地亦是万分崎岖,就在少年忍不住开口之际,老方丈终于在一处门前停下。

他转过身,笑眯眯地朝身后之人道:

“皇上且随贫僧前来。”

打开了房门,入目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,还有——

姬礼微微蹙眉,走上前去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一面落地菱镜,镜面清澈,倒映出少年的身形。

不等老者开口,少年忍不住走上前一步,只一眼,便看见镜中之人眼底的憔悴之色。

不过是过了这几日,自己竟……

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。

手指刚一碰镜面,眼底的光彩霎时便碎了。

他好像,不再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、不可一世的姬礼。

方丈静静站在少年身后,他知晓对方满心疑惑,便又走到屋子最里头。循着声音,姬礼朝着对方背影望去,只见他来到一处万分隐蔽的桌台前,亮起一抹烛火。

不过顷刻,那星星之火,竟将整间屋子照耀得明亮透彻!

“皇上且看。”

顺着对方的指引,姬礼侧过身,朝那面镜子望去——

镜中原本是少年的身形,谁知那烛火一点燃,镜中的画面陡然一转,竟是……

皇城!

人群拥挤的集市,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,还有那阵阵吆喝声。

姬礼不解,疑惑地皱了皱眉头,显然不知方丈这是何意。

“皇上,这是皇城,”

他知晓,姬礼在皇城生活了二十年,自然知道这是哪里。

“皇上且看,京城中的百姓是如何评价皇上与皇后娘娘的。”

听了这话,少年面色一怔,却是不由自主地再度朝镜面上望去。又见画面一旋,紧接着,集市内的场景在眼前一寸一寸、缓缓放大。

直至定格一处。

几人一边挑选着小摊上的东西,一边聊着:

“唉,听闻哪里又发大水了,真是倒霉。不光有天灾,还净是遭遇些。”

“?什么?”

一旁穿着灰布衣裳的大姐有些不解,朝他偏了偏头。

“还能是什么?咱们皇城里的那位‘混世魔王’呗!”

一说起“混世魔王”,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。

便是那位为政不仁、宠幸妖女的少年暴君。

“唉,要说咱们,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,摊上这样一位混世魔王,真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咯!”

众人七嘴八舌,扬声讨论。

周围没有官兵,于是他们便愈发肆无忌惮。许是民怨积压已久,一下子竟让许多人加入到这场口诛笔伐之中。

“要说咱们皇帝呀,可真是被那妖女害惨了,也不知那妖女是何方人物,竟有那么大的本事……”

这一声,又让许多人上前,纷纷竖起耳朵,听起这其中的八卦来。

“妖女?不妨细细说说。”

“这妖女呀,姓姜。”

一听到那个字,镜前少年右眼皮猛地一跳,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。

果不其然,那人竟开始破口大骂:“当真是红颜祸水,祸国殃民。将咱们皇帝勾引成那番模样,真是……”

他刚一顿声,人群之中,立马发出一道愤懑的怒吼。

“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!”

粗布灰衣之人立马反应过来,“对,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!”

“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!!”

“她是妖妇,讨伐妖妇!”

“讨伐妖妇,讨伐妖妇!”

这一道惊天动地之声,竟让姬礼面色一白,整个人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。他越往后退,对方却越往前走,那面容一寸寸放大,几乎要冲出镜面来!

“讨伐妖妇、讨伐妖妇!”

“妖妇德不配位,祸国殃民,当处以极刑!”

“处以极刑,处以极刑——”

啪嗒一声,镜子像是碎了。镜前少年身形一僵,却又眼睁睁看着,镜中画面忽然一转,下一刻,竟是一名少女梨花带雨地坐在那断壁残垣之中!

“阿、阿萤……?”

姬礼慌忙走上前,想要摸摸她的脸,让她别哭了。

可他压根触摸不到对方通红的面颊,回应他的,只是那冷冰冰的镜面,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征讨之声。

百姓起义了!

众人揭竿而起,要推倒这暴君的统治!

“打倒他,打倒他!”

“打倒为政不仁之辈!”

“处死妖女,处死妖女!”

“不千刀万剐,不足以平民愤!!”

即便知晓眼前这不是真实的景象,少年面上仍是闪过一丝慌乱之色。他想上前,甚至想跳到镜子中,想将她抱起来。

想将她抱在怀里,用自己的血肉之躯,狠狠将她护住。

可当他张开双臂,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。

少女就那般坐在那里,乌发垂落,青丝有些乱了,眼中亦是柔软又慌乱的神色。

“皇上……”

姜幼萤无助地看着他,“皇上,快逃。”

“他们马上就要打进来了,皇上,快逃……”

“不,”他摇摇头,“朕不逃,朕要陪着你,朕——”

“皇上,他们会杀了您!”

忽然一道凄厉之声,一瞬间将姬礼点醒,他看着坐在断壁残垣之间身形羸弱的少女,又一摆首。

“朕、朕要跟你一起走,阿萤,朕不会丢下你。”

“可是阿萤已经站不起来了。”

姬礼这才发现,少女腿部受了很严重的伤。

她紧紧皱着眉头,面上隐约有着痛苦之色,“皇上,您快些走,若是再晚些、再晚些……”

再晚些,他们就真要死在这里,做一双亡命鸳鸯了!

姬礼一咬牙,仍是坚定,“朕不走。朕背着你,有朕在,他们奈何不了你。”

“奈何不了我?”姜幼萤一顿,忽然笑了。她似乎轻嗤,一双眼看着身前的少年,眼中忽然漫过一大片狂风,吹得她眸色翻涌。

那一袭娇弱的身形,亦是掩于这道狂风之中。

“皇上,若是他们真的打进来了,您又如何能保得下我?”

“您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,对抗所有人,保下阿萤?”

骤然,风声好似停了。姬礼愣愣地顿在原地,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。

那语调冰冷,一下子,让他认不真切眼前之人。

“姬礼。”

那女子居然径直唤了她的名。

她语气平静,忽然,冷冷一嗤笑:

“若是真打进来了,你自己都自身难保,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?”

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?

又如何能护得了姜幼萤?!

眼前骤然一黑,少年惶惶然伸出手,欲趁着迷雾消散前摸一摸少女的面颊,摸到的却是那冷冰冰的镜面。

屋内的烛火熄灭,姬礼愣在原地,忽然落下泪来。

这是他第一次哭。

他哭得那般无声,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、等待着大人处罚的孩子,无助、彷徨、迷茫。

“阿萤……”

泪水自少年面庞上滑落,轻轻坠落在地,或是晕染在少年衣领处。

他很想伸出手,很想……去摸摸她的脸颊,只有在方才,她才是有生气的,才是会睁着眼睛看着他,会与她说话。

即便是……那样直呼他的名字,那样冷冰冰地责骂他。

姬礼双眸通红,站于一片无边寂静的夜色中。

风声彻底停止了,屋内更是一片昏黑,就连月光也被那密不透风的窗牖蒙蔽着,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。

方丈的眼中,却像是燃着一团清明的星火。

恍然间,他轻轻一唤:

“姬礼。”

这一声,不知是从何处传来,顺着四个方向的风声,又是一番波涛汹涌。

“姬礼。”

冷风扑在少年面上,他茫然一抬头。

“方……丈。”

对方声音温和,丝毫没有责怪之意,更不是方才镜中百姓,那般声音尖利。

“方才镜中之景,你都看见了吗?”

“看见了。”

他全都看见了。

如今他只觉得一颗心被数千万只手狠狠地揪着,他的四肢百骸更是被无形的大手拉扯着,直将他带到地狱里去。

若是在未遇见阿萤之前,他想,只要生前快活,死后再下地狱,或是上天堂,都与自己毫无关系。

而如今。

他只想上天堂。

只想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去天堂。

“姬礼,你可知晓,那些人为何骂你?”

他知晓。

“那你可知晓,那些人又为何骂皇后娘娘?”

他们破口大骂,一声声骂她是妖妇,要她千刀万剐,以死谢罪。

“朕……亦知晓。”

看来并非冥顽不灵。

老方丈温和一笑。

“姬礼,你是帝王,你是大齐的君主。换句话来讲,你是大齐百姓的天,是他们的天子。”

“你喜欢姜幼萤,这不假,天地可鉴,你想不顾一切地对她好,想不顾任何人的感受,一意孤行地对她好。”

“可是,你想过她吗?你想过大齐百姓吗?你想过这天底下正在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吗?”

他的话语,像是一把锋利的剑,直直戳入少年的心窝。

“你没有。”

老方丈看着他,一字一字,“你是自私的,你心里头没有大齐子民,没有芸芸众生。你——不配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。”

“你就应该被推翻,被当做暴君、当做昏君被推翻。你将遗臭万年,当然,你根本也不在乎自己死后名声如何,但你在乎的女子,你最心爱的女人,将会与你一样受到千万人的唾骂。他们会骂她,骂她是妲己,是褒姒,是大齐的祸水!他们会征讨你,更会讨伐她,会让她受以极刑,会让她不得好死!”

“不,不是的……朕,朕……”

他慌慌张张地摇头,试图同对方解释,“朕没有……”

可对方哪里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,语气一次比一次锋利,“姬礼,你不在乎你的死活,你可以去死,你可以现在就去死。但姜幼萤呢,你忍心看着她,活在世人的唾骂之中吗?!”

他忽然一颓唐。

少年垂下头去,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颤,紧接着,竟是面色通白。他垂着脑袋站在那里,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布娃娃,任凭人拉扯、唾骂。

他……

老方丈轻轻一叹,语重心长:

“姬礼,只有你做一个好君主,做一个圣明的君王,才能护下她。”

夜幕沉沉。

当姬礼走出房门时,不知是什么时辰。

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,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半分生气。肖德林没有跟着他,姬礼一步一步,慢慢朝院外走去,刚一转角,忽然见一处房门微敞,房屋里隐隐有灯火闪烁,一下子将他前进的道路照得通明。

看着那束灯光,他竟如鬼迷心窍般,不受控制地迈步。

忽然,一人走出房门。

他一袭雪色大氅,隐隐有梅香自其身上传来,见了姬礼,容羲一愣,而后轻轻拢起氅衣,缓缓迈步走来。

那一道目光平静,直视着站在黑夜中的少年。

“皇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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